雪沫乳花浮午盞,蓼茸蒿筍試春盤。人間有味是清歡。
天京最出名的食肆便叫做清歡樓,正開在西市之內。
幾百年的老字號,食客向來絡繹不絕,最火爆時甚至一席難求,菜肴的味道更是名不虛傳。
但容祈是真沒想到花羅居然會選中此地。
無他,只因當年裴郎中便是從此處三樓墜樓而死。
花羅卻心大得能跑馬,進門就問:「三樓臨街雅間可還有空?」
正趕上剛開市,食客還不算多,掌柜忙著人引兩人上去。
那跑堂的見慣了三教九流,但在看清容祈那畫中仙人似的容貌時,還是沒忍住愣了下。然而緊接著就分辨出他通身衣飾無一處不精緻考究,絕非有錢就能買得到的,而與他並肩而行的另一位俊秀小郎君更嚇人,腰間長刀縱隔著刀鞘仍散發著森然寒意,恐怕不知飲過多少血了。
小跑堂連忙垂下眼不敢再多看,眼觀鼻鼻觀心地將客人引到樓上,走廊末尾兩間都空著,他有心討好,便主動介紹:「兩位客人,盡頭那間除了有一扇窗臨街,另一邊還能瞧見放生池,如今天熱,那邊倒是比別處僻靜清爽些,若非因為地方太小,如今也不會還空著。」
不僅如此,那裡還是二十年前裴素墜樓之處。
花羅含笑開口時,容祈本以為她會答應下來,藉機在其中探訪些許線索,卻沒想到,她忽然往他這邊掃了一眼,揶揄道:「不必了,我畏寒怕風。」
容祈:「……」
跑堂的一愣,狐疑地看向她那把刀,怎麼都不覺得她會這般嬌弱,但口中卻連忙稱是,便把人往倒數第二間領。
誰知還沒走到門前,身後剛經過的那雅間便忽然開了門,裡面客人交談一句,其中一人便出門揚聲喚人添酒。
聽見那聲音,花羅頓時打了個激靈,容祈動作也是一僵。
兩人飛快地對視一眼,瞬間就心有靈犀地做出了同樣的選擇,徑直背對那人往前走,在跑堂的莫名其妙的目光中一溜煙鑽進了更遠處走廊盡頭的房間。
跑堂:「……」
說好的怕風呢?
待到關了門,花羅才拍拍胸口松出一口氣,卻仍跟被掐了脖子的雞雛似的不敢高聲:「娘哎!我家老大人怎麼不在官署會食,吏部養不起他了嗎?大中午的,跑到這裡來做什麼!」
剛上任的容少卿與裴女官一樣露出了心虛之色,壓低聲音生怕被人聽見:「大約是會客應酬吧……」
「應酬?」花羅做了個抹脖子的手勢,湊過去跟他咬耳朵,「他應酬個鬼!我伯母要是知道他存了私房錢,今晚就能活燉了他!」
容祈正要喝口茶壓壓驚,聞言差點全噴出來。
花羅眨眨眼,坐直了身體,一臉無辜:「算了算了,估計他沒瞧見咱們勾搭在一塊,不然早就追進來揍我了,唉,我這人孝順,就讓他心平氣和吃頓飯吧——對了,這裡蝦炙、水晶膾和櫻桃酥酪都是一絕,你嘗嘗。」
說完,又吩咐:「再來一盤粉煎排骨,一盤烤羊肉,羊肉要火候重些。」
不多時菜肴上齊,雖然因為雅間狹小、中間只擺得下一張食案,但兩人面前菜色卻涇渭分明,花羅埋頭專心吃肉,吃相不算粗魯,動作卻如同風捲殘雲,容祈還沒剝完兩隻蝦、吃上小半碗酥酪,她這邊已經只剩幾根比狗啃過還乾淨的骨頭了。
容祈無奈地把沒動過的菜肴分了大半過去,看她皺眉跟蝦殼殊死搏鬥,擦了擦手,說道:「其實裴尚書的應酬,我倒是有所猜測。」
花羅咽下一口手下敗將,饒有興緻地小聲笑道:「說來聽聽,我發現你的『猜測』好像還挺有道理。」
容祈自謙幾句,說道:「去年年末各州縣官員考績卷宗送入京中,武安州刺史考課無最無善,只得下下,考功司評其不理職事、教化不行,使治下混無章法。陛下大怒,本欲撤其職問罪……」
他頓了下,又說:「但裴尚書擺出了這位梁刺史多年為官的履歷,從下縣縣丞直到一州刺史,屢次考評從未有過明顯劣跡。也正因裴尚書據理力爭,陛下才改變主意,給了梁刺史一個進京自辯的機會。」
花羅抬頭極快地瞄了他一眼,語氣古怪:「你才進京幾天,去年的事情居然都如數家珍了?」
容祈似乎沒聽見,手指蘸著茶水在桌上空處草草勾勒出一幅輿圖輪廓,曲曲折折連出其中相隔頗遠的兩點:「武安州遠居嶺南,毗鄰蠻荒之地,路途遙遠,旨意人馬往返來回耗時漫長,再加上各種事務耽擱,一直拖到了前幾日,梁刺史才終於趕到京中。」
然後就與裴簡這位幫他說過話的吏部尚書相約到了清歡樓。
花羅扯著蝦尾巴,又皺起了眉頭:「你的意思是,他今天設宴,是要讓我伯父繼續給他說好話?」
容祈搖搖頭,淡淡一笑:「這我就不便猜測了。」
見花羅面露不悅,他話鋒一轉:「不過這種被召進京的官員,在面聖之前應當不許私下聯絡朝中大臣。他既然敢與裴尚書相約此地,應當早已過了陛下那一關,接下來的恐怕就只是留任原職或者調任貶謫之類的細節了。」
「而且……」他想了想,又沉吟出聲。
花羅連忙追問:「而且什麼?」
容祈笑笑:「而且你我行經他們門前時,聽見的是裴尚書喚人添酒。」
花羅:「這又怎麼了?」
容祈屈指點了點桌面:「誰做東,誰做主添菜上酒。梁刺史混跡官場若許年,身為不過從四品的下州刺史,難道面對掌握其『生殺大權』的吏部上官,會不懂此節,還要讓裴尚書親自出來與跑堂交涉?」
花羅漸漸明悟過來:「所以要麼他本就與我伯父十分親近,可以不論官階尊卑,要麼就是別有隱情,所以今日反是我伯父來做了這個東道?」
容祈頷首道:「裴二娘子果真聰慧。」
花羅翻個白眼:「話都讓你說了,我不過總結一句而已。你到底是誇我還是誇你自己呢?」
容祈立刻垂下眼帘,不聲不響地細嚼慢咽他那小半碗酥酪去了。
他一向胃口不好,茶盅大小的一小碗酥酪見了底,便吃不下別的了,花羅將剩下的幾隻蝦收了底,嘲笑道:「我小時候養的貓都比你飯量大。」
容祈沒接話,疑心那貓多半是被她撐死的。
花羅拍拍手站了起來,走到了臨街的窗邊,隨意推開了窗。
她低頭望著樓下,忽然說:「說起來,這裡便是我爹當年墜樓之處……」
不等容祈開口,她便靠在窗邊輕笑一聲:「真奇怪,看著這間屋子,我居然開始覺得我爹與容瀟……。」
容祈心中微微一動,卻見她眯起眼睛:「咦?對面隔著一排店鋪,另一條街上那家點心鋪子是不是就是李孝文家的?」
「正是。」容祈顧不上別的事了,連忙也靠近窗口看過去,「可有不妥?」
花羅道:「倒不算不妥,不過瞧見個像是他的人提著一大包葯進去了。」
前幾天端午時還好好的,兩三天過去,家中便有人病了?
不是不可能,但總顯得有些湊巧。
容祈想了想:「原本約好了會面,因我抱恙才不得不失約,今日既然到了附近,不妨去見見他?」
「也好。」
花羅也正有此意,但正要關窗,卻瞧見裴簡與一個高而健壯的中年男子一同從清歡樓大門走了出去,那中年男子五官端正,唇下短須修剪得整整齊齊,步履舒緩言笑從容,看起來像是出身良好又身居高位多時的模樣。
她趕緊拉了容祈一下:「你來看看,這人是梁刺史嗎?」
容祈湊近來觀察了片刻,篤定道:「我見過梁越畫像,與此人至少有七八分相似。」
那便是了。
誰料兩人正看得專心,樓下裴簡不知說到了哪裡,好死不死地突然一回頭,像是要給同伴指點某處,花羅和容祈躲避不及,雙雙被他瞧了個正著。裴簡一愣,臉上殘餘的那點笑意風掃落葉似的沒了蹤影,神色在一瞬間就沉了下去,兩眼緊盯著樓上窗口,目光憤怒得像是要殺人。
容祈脊背頓時僵住,花羅更是頭髮都豎起來了,唯恐下一刻就要血濺三尺。又見裴簡頂著一張閻王似的臉轉頭奔著清歡樓快步沖了回來,她捂臉悲鳴一聲:「要死了要死了,你看他那張抓姦的臉!」
容祈被她一句話噎得胃疼,勉強把理智找回來:「便說是奉陛下和太妃的旨意,不得不一同……」
話沒說完,他便又瞧見了桌上未收的碗碟,只覺空空如也的每個盤子上都寫著「賓主盡歡」四個大字,可惜現在藏也來不及了,他便抿了抿嘴唇:「若裴尚書責問,你便把一切都推到我身上,此事本就是我主動……」
卻沒成想回答他的是一聲銀兩落在桌子上的響聲。
花羅瞪圓了一雙桃花眼:「你傻不傻?這時候還不跑,留著給他下酒嗎!」
容祈:「……什麼?」
話音未落,花羅已推開了另一側朝向放生池的窗子,袖中鉤索飛射而出,釘在了窗邊。走廊中已傳來了越來越近的腳步聲,她小聲叫了句:「要命了親娘欸!」動作卻一點不閑著,剛固定完鉤索,空著的一隻手立即用力攬住容祈的腰,不由分說地帶著他從窗口一躍而出。
不過兩息工夫,兩人便順著繩索落了地,容祈微一踉蹌,花羅扶住他,抬手一甩,釘在窗邊的鉤子就鬆脫下來被她收回了袖中。
「別夢遊了!」她恨鐵不成鋼地瞪了容祈一眼,改拉他的手腕,「跑啊!」
放生池邊樹木掩映,且有亭閣錯落,雖在西市中,卻又自成一隅,尤其臨近清歡樓的這個角落,幾乎沒有行人,很是個避人耳目的好地方。
兩人繞著跑了小半圈便被樹木遮掩了視線,瞧不見外邊的景象了,想來裴簡也同樣找不到他們的位置。
花羅撫胸長出一口氣:「唉喲可算逃掉了——哎,你沒事吧?」
容祈咳喘半天,搖頭遲疑道:「我沒事,只是你此時對裴尚書避而不見,終究不是長久之計……」
花羅一臉死豬不怕開水燙:「誰要長久了!捉賊拿贓,他說他瞧見我了,我還說他老眼昏花了呢。」
容祈仍舊蹙眉,似是覺得她這說法不妥。
花羅便嗤道:「你這人就是心思太重。」她跳上一旁水邊欄杆,隨意地晃悠著腿:「不用瞎操心,他要是敢揍我,我就敢對他哭!」
容祈一怔。
這算是什麼驚天地泣鬼神的法子?
花羅漫不經心地撇撇嘴:「當年我爹剛過世,我還在我娘肚子里不知道是男是女呢,那位老大人就心急火燎地領了幾個族中的小崽子回來,非要給我爹過繼香火。我娘差點沒氣炸了,和他大吵一架,一怒之下便挺著大肚子跑了。」
說到此,她狡黠笑道:「畢竟是長輩,讓他罵幾句也就算了,但他要是真動家法,我就抱著我大伯母哭我娘死得早!」
她雙腿勾在欄杆邊,身體懶洋洋地向後仰去,後腦勺幾乎要碰到水面,抻著脖子一詠三嘆地假哭:「娘欸,您怎麼去得那麼早,就剩下我一個人孤苦伶仃!人家趕走了你,現在又容不下我了,您要是在天有靈,索性也把我帶走算了,咱們娘倆在九泉之下也算有個伴啊……」
容祈被她「哭」得腦仁都木了,心裡那點愧疚半點也沒剩下來,只想把這倒霉玩意掀進水裡去一了百了。
他逃命似的往回走:「不是要去找李孝文問話么?莫要耽擱時間了!」
花羅訝然挑眉:「我哭得不好聽嗎?」
容祈深呼吸幾次:「怎會,抑揚頓挫,令人如聞天籟。」
花羅噗嗤樂出了聲:「小侯爺,有沒有人對你說過,你口是心非的時候特別可愛?」
撩完閑,她立刻大步越過容祈,志得意滿地向外走去。
也正因此,她便沒瞧見容祈腳步頓了下,表情也突然變得恍惚而微妙,彷彿聽到了什麼特別古怪的事情一般。
容祈悵然想到,很久以前,確實還真有過那樣的一個人……
繞過最近的一條街,後面便是張記糕餅店。
李孝文雖然是店中男主人,但他卻是入贅來的,這店鋪本是岳家傳到他妻子手中的家產與嫁妝。只不過夫妻二人感情融洽,李孝文又勤懇能幹,所以外人提到此處店鋪東家,首先便會想起他。
此時店中只有端午那日在湖邊看攤子的小夥計,他一搭眼認出了花羅,連忙迎上來。
花羅並不與他多寒暄,問道:「你們東家呢?」
小夥計口中嘆氣:「客人有所不知,我家娘子病了兩三天了,阿郎剛抓了葯,趕回家去熬藥了,如今就我一人看店。」
病了兩三天?那豈不是正好端午過後就病了。
也說不出什麼緣故,花羅總覺得這事太湊巧,便透著股蹊蹺的味兒。
容祈比她更加敏銳,在她耳邊輕聲道:「積年的小富之家,三旬有餘的婦人,端午後便沒露過面……每一樣都符合翻新紅寶石耳墜那家的金店給出的描述。」
所以,這位糕餅鋪子的東家張娘子究竟真的是病了,還是因為別的緣故——譬如失蹤——才無法見人?
花羅摸摸下巴,視線掃過一臉莫名其妙的小夥計,同樣低聲回道:「那怎麼辦?去他家找人?」
容祈:「不急,在此之前我還有些話要問店中夥計。至於你……」
花羅奇道:「我怎麼?」
容祈:「你腳程快,勞煩你去尋寧王殿下,向他借那枚紅寶石耳墜一用,務必儘快。」
花羅皺眉稍作沉吟:「那你就在此處等著,我會叫馬車那邊的侍衛過來找你。」
容祈愣了下才反應過來她的意思,不禁失笑:「光天化日,何須小心至此。」